信口开合

凯文

有些话闷在肚子里有一些时日了，始终耿耿于怀。说了吧，伤了和气无数团，不说吧，又恐怕年轻的学生被各种光环迷惑了双眼，而轻信书本上说的话，迷失自己。

不久前，买到一本大书，《建筑论》。说它大，除了体积够大以外，还有堆砌在上面的不少名头和各种光环：封面上套红写着“十一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985工程”二期清华大学人才培养建设项目资助，西方建筑理论经典文库，中国最著名的大学建筑理论权威亲自翻译，中国最著名的建筑权威加两院院士共同策划并作序的大书。这样的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加上这本书在历史上所产生过的影响力早已是耳熟能详，我也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想按照专家指引的途径，“在杂乱纷繁的现实生活与工作之余，挤出一点时间加以细细地研读”。但是，研读的经验，却不是大专家所期待的那种“阅读的愉悦”，而是本贴开头的那种复杂矛盾的心情。思考了许久，还是觉得有必要和那些对此有兴趣的年轻学生把我自己的真实看法和心得，交流一下，至少让他们知道，书是不能够全信的。同理，我说的话，也不可全信，但是，我会尽力让你相信我这样说的道理。补充一点，这里说的，完全是就事论事。

废话少说，直接进入主题。我对这本书的翻译有太多太多的质疑。就从导言开始，先把有疑问的地方列举出来，然后逐一解剖，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剖析过后，你也就会明白我的郁闷和担心其实是有道理的。我也是打算按照书本的顺序，看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没有规划，完全是信口开合。

第一条：
开篇不久，书中有这样两句，“无论将来可能取得如何辉煌的成就，都是维特鲁威所赞美——或所遗憾的——过往时代的辉煌。在他的写作中，并没有令人感觉到具有辉煌成就的罗马帝国建筑时代的即将到来；反而，他被后来时代的人们看作是帝国建筑的批评者。”[9]（注：方括号中的数码表示中文版中的对应页数，第9页，下同）。能把这两句话读懂的人请举手。（未完待续） 360建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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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

（续上）
第9页实际上是这本书正文的第一页，前面的几页是院士的序言以及出版社的书籍索引资料。资料中显示原著的拉丁文书名，1485年佛罗伦萨出版。整本书从头到尾也找不到关于作为翻译底本书籍的任何说明。我却不大相信这本书会是从拉丁文原著翻译出来的。案头有一本1755年版的英文版本。拿过来比对，发现显然不是根据这个英文版本翻译的。上网搜寻以后，才了解到1988年麻省理工学院又出版了一本新版的，是几位现代学者根据拉丁文翻译成英文的。把这本书买下以后，确信手中的中文版无疑是根据这一本英文翻译为底本，再一次转译成中文的。

那么，把中文本与英文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上面那拗口难懂的两句，其实并不难理解。对应的英文是这样的：Whatever brilliant achievement the future may hold, it is the glory of the past that Vitruvius extols—— and regret. In his writing there is no sense of the vast achievement of Roman imperial architecture that was to come; and yet he was considered by later ages as its harbinger. 如果把这两句话翻译成下面的中文，也就不至于让人那么费解：无论未来将取得的成就有多么辉煌灿烂，维特鲁威对此都不感兴趣，他所热情讴歌的是过去的荣耀，也为失去那些过去的荣耀而感到悲哀。在他的文字中间，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它对即将来临的古罗马帝国时期建筑的巨大成就有任何预告，但他本人却被后人称为古罗马帝国时期建筑的先知。

在这一页的第一段第一句里，就有一个地方让人会困惑一下：“他的这部论著是自古代以来有关建筑学的第一部书。的确，这是有史以来完全奉献给建筑学的第二本书：”。自古代以来的第一部书，有史以来的第二本书，不觉得这里的中文费解吗？查看原文后，才知道这里的古代原来是特指中世纪之前的antiquity的翻译，如果按照通常的理解，把这个词引申一下，写成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也就自然通顺了许多。

凯文

第二条

转过一页后，有这样一句：“而被维特鲁威所理论化了的建筑物则是那些他和他的读者们能够在罗马城中，以及在帝国的殖民地中所看到的建筑物，也是那些阿尔伯蒂所求助于的，或是在古代文献资源所被描述过的，或是只有那些最坚韧的旅行者才有可能到达的，抑或是那些只能够看到其废墟的建筑物。”[10]

前半段不难理解，从“也是那些阿尔伯蒂。。。”开始的后半段，基本上无法与前半段连贯下来。如果考虑到维特鲁威与阿尔伯蒂相差1500年左右，照中文字面上的意思，也很难搞清楚译文后半段在说什么。

对应的英文是什么呢？是这样的：While the buildings that Vitruvius theorized were those which he and his readers could see in the city of Rome as well as in the colonies of the empire, those to which Alberti appealed were either described in ancient literary sources or accessible only to the most intrepid travelers, or yet visible only as ruins. 这句话的意思是：被维特鲁威上升到理论高度的那些建筑物是在罗马城里或者罗马帝国的殖民地范围里，作者本人和他的读者们能够亲眼看见的一些建筑物，而吸引阿尔伯蒂注意的那些建筑物则是一些仅仅出现在古代文献记载中的建筑、或者是一些处于偏远地方的建筑，这些地方只有那些不畏旅途艰难的旅行家才能达到、或者是一些已经变成残存废墟的建筑。

尹兰爱我

支持楼主！就应该有这样的认真劲！现在的书的翻译看得真是费劲，楼主上面的两个例子很好啊，清楚多了！
不过这一套书还是功德无量啊，建筑论，建筑四书，这些经典竟然现在才有中文翻译，哎，真是无语……不过很不明白这套书的编选标准，怎么还有赖特论建筑？。。。实在是格格不入……

凯文

第三条

“他写divinissimamenti，克里斯托福罗·兰迪诺，佛洛伦萨共和国的拉丁文秘书，就是这样认为的。”[10] 他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兰迪诺就这样认为什么？我不懂拉丁文的divinissimamenti是什么字，但我敢肯定，问题就出在这个字不应该是能够成为宾语的名词。询问过懂一些拉丁文的同事，得知，果然这是一个副词的比较级中的最高级形式，意思是“极其神圣地”。因此，这句话He wrote divinissimante, Cristoforo Landino, Latin secretary to the Florentine republic, opined. 用通顺的白话就是：佛洛伦萨共和国的拉丁文秘书克里斯托福罗·兰迪诺就认为阿尔伯蒂的遣词用字极其庄严神圣。

第四条

有了英文版的底本以后，便两本书对照地看。发现在个别地方，中文字面没有明显的不通顺，但是，和原文的出入却很大。比如：“另外还有Vittorino da Feltre，他后来成功地作为帕多瓦大学的修辞学教授而成为大师，”[12] 对应的原文是这样的：as was Vittorino da Feltre, who succeeded his master as professor of rhetoric at Padua University，意思是：另外还有维托利诺·达·菲尔托里，他后来继承了自己老师的位置，成为帕多瓦大学的修辞学教授。这一句里的常用字succeed不应该和成功一字混淆，master也绝不是只有大师一个含义的。

凯文

第五条
在说到阿尔伯蒂的第一个文学成就的时候，有这样一段：“这是一出精心编织的滑稽剧，是一件文学上的赝品，而不是一个有独创性的写作，。。。，这出喜剧是以一个相当煽情的版本在一群放浪不羁的‘享乐主义者’的帕诺米塔之中流传；后来，阿尔伯蒂声称要回归他创作的初衷，这样他就能够将他为青少年所作出的努力回归到恰当与正直上来，虽然，在一个半世纪以后，这出喜剧又以一个真正的‘古代’戏剧而被出版。”[12]

这一段话的前后关系很不通顺，让人半懂不懂。英文书里是这样说的：It was an elaborate joke, a literary forgery rather than an independent composition,… The comedy circulated in a version that was rather sultried-up by the naughty “epicurean” Panormita; later Alberti would reclaim his authorship so that he could return his juvenile effort to its proper integrity, though a century and a half later it was again published as a genuine “antique” play. 原来是：这个喜剧剧本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精心策划的一个玩笑，是一个模仿别人的文字风格和语气写出来的剧本，不是一个真正的严肃创作。...，而这出喜剧在当时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可能是经过放荡不羁的‘享乐主义者’的帕诺米塔添油加醋、掺入一些煽情内容的版本；到后来，阿尔伯蒂出面说明自己才是这出剧本的真正写作者，之所以出面加以澄清，是为了能够认真面对自己在青少年时期的所作所为，还事情一个本来面目。然而，一百五十年以后，这个剧本又被当作“货真价实”的古典时期作品得以重新出版发行。

第六条
在序言中，谈到“教皇的随从工作人员”一节，小标题的Functionary一字与Function一字混淆了，被写成了“罗马教皇的作用”。这点差别，对于理解整个小节还是有点影响的。这一节里也有这么一句：（新教皇）消除了那些对巴蒂斯塔有影响的合乎教规但却不合理的限制。[15] 因为上下文没有交代是什么限制，所以有些疑惑。对照一下英文，原来又是误读个别字。( The new pope) removed the canonic disabilities of illegitimacy that affected Battista. （新教皇）撤销了一切因为私生子身份问题给阿尔伯蒂带来的在教会中的种种限制。（在前面说到阿尔伯蒂童年的时候，曾经交待他是私生子的事实）

凯文

第七条

“在罗马与他有关联的主要业余性官方事务似乎是绘制一套完全的和精确的城市纪念性建筑物的测量图。”[15]什么又是主要业余性官方事物？业余性就不是正业，官方事物无疑是公务，这两个性质糅合到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呢？

原文是：In Rome his main concern outside official duties seems to have been the drawing up of a complete and accurate survey of the monuments of the city. 这两行的意思是：在罗马期间，除了日常的官方事务之外，他最关心的事情似乎是用一套完整、准确的的测绘图把罗马城内所有的大型建筑物记录下来。

第八条

“然而，在费拉拉他得到了既有学问，有很慈善的侯爵里奥内洛•德•埃斯塔的亲如朋友一样的帮助。他将他的“被放逐”的Philodoxeos以及他关于如何驯养马的小书，De equo animante，以及他的一些意大利文书籍，题献给了这位侯爵。”[16] 这里的Philodoxeos就是在第五条中说的那个喜剧的名称，那么什么是“被放逐”的剧本？显然有疑问。

It was in Ferrara, however, that he befriended the learned and gentle marquess, Lionello d’Este. To him he dedicated the “purged” Philodoxeos and his little book about breaking in horses, De equo animante, as well as one of his Italian books. 上面的这一段英文是书中那一段中文的对应部分。意思是：然而在费拉拉这个地方，他与一位有学问又有教养的侯爵里奥内洛•德•埃斯塔成为好朋友。阿尔伯蒂把“净化了的”剧本《Philodoxeos》题献给这位侯爵朋友的，同时题献给这位侯爵的还有他自己写的一本关于养马的《De equo animante》小册子以及一本意大利文的书籍。

这里所谓“净化了的”指的就是他把那些享乐主义者添加的煽情内容从剧本中去掉。purge在政治斗争中指的是铲除异己，具体手段有放逐一项，但是，这也是从清除、净化的含义引申出来的。剧本里的语言只能是加以清理和净化，放逐一个剧本则有点滑稽。

凯文

第九条

“新任教皇顺理成章地将阿尔伯蒂聘用为一位顾问。在许多方面的问题上都可以寻找到教皇的直接观点。老圣彼得大教堂已经处在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境况，如阿尔伯蒂所不断地提醒我们读者的那样，为了弥补那些最具威胁的缺陷，测量不得不进行。”[20] 这句话会有什么问题吗？字面上好像也还看不出明显的问题，但是，内在逻辑和语气上总觉得不通顺。教皇顺理成章地聘用一位顾问，却说很多问题都有教皇的直接观点，如果真的是这样，原作者想说什么呢？而且为弥补最具威胁的缺陷，必须进行的却是测量，在逻辑上说不通，有隔靴搔痒之嫌。

这几句话的原文是这样的：The new pope certainly used Alberti as a consultant. There were a number of problems on which his immediate opinion was sought. Old St. Peter’s was in very bad condition, as Alberti is constantly reminding his reader, and measures had to be taken to remedy the most threatening defects. 这几句英文的意思是：新教皇当然把阿尔伯蒂聘用为自己的顾问。当时有一大堆亟待解决的问题需要立即征询他的意见。古老的圣彼得教堂境况十分糟糕，关于这一点，阿尔伯蒂在自己的书中反复提醒读者注意，对于教堂中那些最具威胁的缺陷，必须采取补救整修的措施。

measures除了测量以外，还有采取的手段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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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原文中的reader为什么是单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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